黑白之间墨溢香,方寸世界显人生。苦乐,悲喜,是非,爱恨,善恶,生死,全都在这黑白之间。
【资料图】
时隔十余年之后,八大山人(朱耷)再一次拿起了画笔。
这支小小的画笔,承载他多少美好的回忆!他记得,父亲曾慈祥地握住他的小手,教他点染、顿挫、转折、勾皱,当他画出亭亭玉立的荷花,古意盎然的山水时,父亲总会露出会心的微笑。
他还记得,父亲会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,拿出家中珍藏数代的名人字画,和他一起欣赏。董其昌、林良、吕纪、沈周、文徵明、唐寅、徐渭,虽然斯人已逝,可是他们的作品,却依然散发着他们的气息,传递着他们的温度,挺立着他们的精神。他们的笔法、墨法、技法和布局,更是让年轻的朱耷如痴如醉。
如果说,小时候的绘画是缘自于家族的熏陶和自己的兴趣。而现在,他需要画笔,他需要在这黑白之间,尽情地发挥、创意、体验、尝试,他需要将感情的海水倾泻在白色的画纸上,他需要将生命倾诉给画中的世界,他要在画中觅得知音,他要在纸上求得安宁。
最深层的热情激发出来了!地底的岩浆喷发出来了!艺术的生命再次燃起了熊熊大火!
《传綮写生册》(1659)创作于清顺治十六年,是朱耷存世最早的作品,共十五幅作品,其中绘画十二幅,书法三幅。创作时,他三十四岁。
《传綮写生册》里的绘画作品,既有“文人画”常用的题材,如梅、菊、荷、古松、玲珑石、水仙、石榴,也有极具生活情趣的题材,如西瓜、芋头、白菜。绘画的布局和用墨,则完全是“文人画”的风格,线条飘逸、透明澄澈、富有才情。他画的《西瓜》《芋》《石榴》《水仙》《草虫》等自然景象十分精谨细致,稳健真实。他的楷书模仿的是唐代书法家欧阳询、欧阳通父子,行草则模仿的是明朝大家董其昌。
《传綮写生册》之西瓜 朱耷
随画的还有他的治印,朱耷先后用了“雪衲”“个字”“释传綮印”“刃庵”“钝汉”“綮之印”“枯佛巢”“净土人”“灯社”这样一些含义丰富的印章。
《传綮写生册》是一个重要的线索,循着它,我们可以去和那时的朱耷相遇。“文人画”是朱耷心头的最爱,尽管已入佛门并成为住持,但是幼年时种下的种子已然长成参天大树。“文人画”画风清高、清雅、清澈,是老祖宗留下的文化瑰宝,他试图在绘画当中展现这样的风格。他的眼光从来不局限于当下,他向顶尖的大师学习,他的目光转向明朝的沈周、周之晚、陈淳、徐渭,学习他们对于事物的精微观察,学习他们的绝妙技法。“文人画”的精髓在于其个体精神的高度表达,那是一种追求、一种理想、一种情操在纸面上的高度凝练和概括。立意和技法究竟该如何统一?精神和风格该如何传递?年轻的朱耷还在苦苦探索着。这时,他还没有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,但是,学佛修禅的经历,使得他绘画的剪裁和布局更加平淡宁静。既向古人学习,又不拘泥于古人的创作道路正初露峥嵘。
《传綮写生册》之石榴 朱耷
朱耷喜欢董其昌,他一生都没有停止过对董其昌的研究。董其昌是“文人画”的集大成者,书法绘画都受到禅宗的影响,淡泊宁静、潇洒自如、清淡悠远。董其昌的山水画,师法于董源、巨然、黄公望、倪瓒,笔致清秀中和,恬静疏旷;他的书法,师法颜真卿,仿东晋王羲之、王献之。他借用了佛家禅宗将文人画分为“南北宗”,董其昌一生推崇南宗文人画。
《传綮写生册》之蔬菜 朱耷
一流的眼力、一流的笔力、一流的耐力,非同反响的经历,所有的这一切,汇聚在朱耷身上,神奇的化学反应随着时间的陈酿而产生巨大的能量。每一部存世的作品,都是朱耷艺术道路上的光荣标记。
清顺治十八年(1661),顺治皇帝颁发了一道诏书,凡十六岁以上的男丁,都要纳税、当差。权力的触角进一步向寺庙道观延伸,规定所有的和尚道士都要登记,一一验明正身,包括本籍、俗名、年龄、所在寺观,由政府审核后统一发放合法的度牒,亦即身份的证明。如果没有度牒,就要驱赶到农村安插落户,附入丁册当差、纳税。
朱耷一直隐瞒着自己王室的身份。他知道,身份一旦暴露,他必有杀身之祸。在这样的政治形势下,他不得不放下住持的身份,悄悄离开生活了八年之久的灯社,一路投奔到师傅弘敏的耕香院。师傅知道他的身世,必会护他周全。
于是,灯社大名鼎鼎的住持传綮和尚,就这样消失在人间。
弘敏大师将朱耷安置在耕香院的后院,一个十分隐蔽的小房子里,就连一般的佛事,都不让朱耷参加。风头正紧,师傅怜惜这个才华横溢却又身世飘零的弟子,只希望全世界都能够遗忘他。
现实试图困住朱耷。然而,来自于现实的挑战越大,人的回应就越有力。这种有力被朱耷充分体现在了书法与绘画上。人间的生存环境是多么逼仄,唯有画纸里才会酣畅淋漓地活着。
在早期作品《藤月图》中,我们似乎可以读到朱耷当时的心境。
这是一个大大的特写。一轮硕大的明月沉沉坠落,一根枯硬错节的藤萝盘旋在上空。枯藤落月,再无他物。光明渐渐退下,黑暗统治世界,藤萝了无生机,只有它曲折生长的枝节还在。画面充满了悲凉之感、阴森之气,那是朱耷在悼念一个王朝的死去,一个王族的灭亡。
如何用寥寥几笔,表达出人丰富的精神世界?老子不是说: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吗?至美的乐音和形象到了最高境界,则是和大自然融为一体,反倒给人以无音、无形的感觉。
老子还说:“万物之始,大道至简,衍化至繁”。大道至简,不仅是一种哲学的完美境界,更是人生在世的生活境界。那么画作呢,可不可以这样去体现?简,不仅是一种审美,更是一种能力!儒家与佛家思想在朱耷心中相互激荡变化,朱耷想在艺术上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。
《藤月图》 朱耷
儒家是他的根魂,佛家则是他的庇护。从儒家的思想中,他悟到了天人合一和大道至简,而从佛家的思想中,他学会了静心和放下。
1666年,朱耷画有《墨花图》,这是他在耕香院为“橘老长兄”所作。画完之后,他又信手题了两句话:蕉阴有茗浮新梦,山静何人读异书。
朱耷还曾经描绘过自己静坐参禅的情景:“窗明几静,焚香掩卷,每当会心处,欣然独笑。客来相与,脱去形迹,烹苦茗,赏章文,久之,霞光零乱,月在高梧,而客在前溪矣。遂呼童闭户,收蒲团静坐片时,更觉幽然神远。”
茶香袅袅、檀香阵阵、书香沁人、墨香悠远,同时为文人、僧人、画家,这是朱耷最为珍视的一种生命状态,他的许多灵感,就来源于这样的孤独与安静。
在孤独中,朱耷自己面对自己。艺术家必须直面孤独。最终,朱耷会明白,孤独是生命送给他的礼物。